那一场场孔氏家宴 孔娘子厨房

  说到“家宴”,眼前首先出现一张菜单,钢笔字,竖排,列着冷盘、热炒、大菜、点心,分类下是一道道令人垂涎的菜名,四季不相同。睹单不仅思菜,还思人,那消逝久远的一场场家宴,一位位亲朋好友的模样,乘着,纷至沓来……

  我父亲是个文人,爱喝点酒,他老人家儿女多,朋友多,逢年过节总要办几回家宴。父亲自己虽然不动手做菜,但策划、组织、指挥能力极强。他按照外面下馆子吃到过的美味,脑子里存有的家乡传统菜式以及各任保姆带过来的拿手菜,拼组成我们家海纳百川的家宴菜单。

  家宴前两天,由父亲运筹资金,分配活计,按四季时鲜排出菜单,发动全家上下,贯彻落实。家宴相对平日三五小酌要严肃得多,得有菜单,这个活我爸当仁不让。写字台上铺张白纸,蘸水钢笔刷刷写下。父亲的字笔画威严,略微倾斜,显示出老人家说一不二的性格,指令排山倒海,像御诏似的颁发下来。

  一年中最隆重的家宴就是过春节那几场,菜单上一般写有八冷盆四热炒两只大菜一个暖锅,点心一干一湿,干的是八宝饭或松糕,湿的是酒酿园子或者水果甜羹。

  冬季冷盘里有些是需要提前准备的,比如鳗鱼鲞、酱肉、酱鸭、风鹅需要腌制与风干,醉蚶、咸蟹也要托人从外地搞来。物质困难时期,还需要早早的储存起皮蛋和花生。如果是花生,会去菜场讨一碗咸菜卤连壳煮,是花生米就油氽,装盘后撒点椒盐下酒吃,父亲喜欢叫它“油氽果肉”。我爱抢着去剥皮蛋,先敲开糊在鸭蛋外面的糠与泥,去水龙头冲洗,再轻轻敲开蛋壳,小心剥出松花朵朵,软咚咚的皮蛋来,一只小手托着,另一只手拿把小水果刀划开,因为皮蛋太嫩常常会弄得不成样子,那是很令我沮丧的。有时候只能眼瞧腾出手来的保姆用根缝被子的白线,一头咬在牙缝里,一头绕在手指中,将皮蛋转几下,稳稳地切割完毕,看得我醋意横生,自暴自弃走开去玩。

  有些菜是市面上新近流行之后,被添加上菜单的,比如金瓜拌海蜇。金瓜一剖二,上笼蒸熟,用调羹一刮细丝纷纷落下,那一年这只两拳头大的崇明金瓜横空出世,被上海人惊为天瓜,将它请上宴席,当场刮丝,变戏法一样博人眼球。金瓜凉拌海蜇丝脆脆的,味道真不错。还有些白斩鸡、风鹅、酱肉如今司空见惯,可在当年却是家宴上压阵的冷菜。

  日子一到,我家八仙桌四边一抬一转变成圆台面,除了父母与7个子女,我那位单身一辈子的叔叔会从江湾赶来,父亲的老学生,同样单身男人也会得到邀请。其他的组合也有,父亲的老朋友,母亲娘家的亲戚。只要父亲有意办个家宴,哪怕市场上物质再匮乏,我们家经济再困难,他总能想出办法摆出一桌比较体面的家宴。

  记忆中,大家庭宴席总是笑语阵阵。父亲惯于家长作风,对母亲和子女总是多过表扬,而我叔叔早年丧母,对嫂子感情上不免多点依赖。我父亲就会在酒喝到酣畅时,调侃他兄弟对嫂子的体贴,学叔叔每次来家里上楼时一叫“嫂嫂呀嫂嫂呀”的声音,那带点乌镇家乡口音的叫法让父亲一夸张,真是好笑得不行。母亲照例面红耳赤嗔怒,叔叔连连摇手不承认。叔叔搞不过他哥,只好掏钱出来给我们发压岁钱,那是家宴的最,因为那是我们小孩子了一年的时刻,拿了钱便放下饭碗作鸟兽散。

  我的姑妈孔德�b与茅盾姑父常年住在,父亲三姐弟很难有机会在家宴上团聚。1955年姑父与姑妈曾来过上海,住在锦江饭店,宴请我们全家。我当时才1岁多点,被抱上儿童椅吃饭前嘴里含有糖果,茅盾姑父关照我把糖吐出来放盘子里,吃完饭再吃。

  等到孩子们长大,父亲身体,与体力都已不足以支撑,叔叔也去世了,热闹家宴不复再现。有一年,我那酷似父亲的二哥20岁生日,由小兄弟们集资操持,轰轰烈烈摆了两桌宴席,那个故事我写过一篇“20岁生日派对”的文章,朋友说,读上去有点悲壮的感觉。

  陆文夫《美食家》小说中,很详细地梳理过苏州人上饭店吃,在家里开宴席,又回到饭店吃,再精心制作家宴的过程,写出了解放后人们美食生活随经济发展的起起伏伏。上海人同样如此,一开始是饭店难得进,因为在家请客省钱。后,单位、个人资金流动大了,去饭店吃请有派头,直到吃饭应酬变成负担。大家明白饭桌际说些段子其实是生分,真正的好朋友说话,还得请家里来。那时,上海人家居住有了改变,再也不是卧室书房客厅一锅煮了,于是待客的最高规格回到办家宴。

  1988年我家先生出国留学,好朋友请我们去他们家,学饭店将活杀河鳗切连刀块,盘在大盘子里清蒸;自己研究配方,做的熏鱼比老大房还好吃。当时微波炉是高级时新货,隔壁人家刚用出国指标买来,朋友把茭白毛豆用油拌一下,保鲜膜封好,端去隔壁敲门让用微波炉转一转,揭晓后我们发现,高科技不如土法铁锅炒出来好吃。

  那场女主人费心安排的家宴吃得我一辈子都没有忘记,最后,她从衣柜中拿出一双友谊商店买来的,皮质柔软分量很轻的意大利皮鞋送给我先生,祝愿他出国的走得轻松一点。男主人仗着自己年长几岁,以老大哥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对我先生说,发达了之后不要忘记糟糠之妻,这一下,终于把抱着孩子即将成为留守女士的我惹出了眼泪。

  十年代“文青”常常,大家都穷,似乎只有每人带个菜聚餐的活动,谈不上家宴。我记得文友们到我家,席地而坐,将一只方形海绵沙发翻过来当矮桌。我做几个简单的菜肴,大家吃些带来的冷菜,喝酒碰杯聊文学,不揣简陋,吃得非常开心。年轻里热火,没有心思惦记父辈家宴的种种成规旧习。怀旧,我们还太年轻。

  一位女友搬了新家,请我们去吃饭。估计搬家已掏空了银子,他们家没准备什么好菜。她见桌子上有些冷场,把她先生叫起来,说你不是冬瓜皮炒得很好吃吗?你去厨房添一个葱油冬瓜皮。只见他先生讪讪站起,冬瓜皮能吃吗,我们都有些惊讶。嘻嘻哈哈跟去厨房看他在案板上,先是小心刮去冬瓜皮上的毛,然后细细地切成丝,起油锅放了葱油炒。老实说,那盘冬瓜皮真谈不上好吃,可是大家给足女主人的面子,都夸她老公变废为宝,本事大。

  大概过了十多年,这些文友已不太来往。一日兴起,我联络大家提议再聚一次,我们搞个文学朗读会。到我家,先吃饭,我准备了比十几年前丰盛很多的一桌菜,鸡鸭鱼肉都有,没想到不知是年龄上去的缘故还是互相变得有些生分,菜剩下好多。

  胃口不再,情怀尚余。客厅里坐定,每个人朗读一段准备好的文章或诗歌。我朗读了一段美国作家卡佛的短篇小说选段,故事朴素而忧伤,结尾出乎意料。屋子里安静得出奇,有微微叹息声,感觉回到单纯的文青岁月。我家宅猫咪咪噜起先躲着不肯出来,此刻蹑手蹑脚现身了,一定是它嗅到了这些理想家身上人畜无害的气味。咪咪噜悄没声息一张空矮凳,腾地跳了上去,端正坐坐好。女友们被新参与者惊呆,呆愣片刻,同时爆发出刺耳笑声,把咪咪噜吓得一溜烟跑了。

  2005年我开始在报刊写美食专栏“孔娘子厨房”,原本小家庭关起门吃谁也不知道,开了专栏后,我的厨艺公开了。每发表一篇文章,就有人打电话给我,相熟的朋友怀疑、不服气的占了一半,不太认识的网友更是好奇,常常有人放话激我,孔娘子,啥时候烧一顿给我们吃吃,我们才服贴!

  为了证明我烹调文章所言非虚,我前后开过两次家宴,一次在自己家里,接受出版社责任编辑检验;一次是利用别人家的厨房,做给几位大佬试吃,用他们的公信力来堵别人的嘴。

  在家做的那次是春节过了大半,知道大家“年饱”,菜肴设计简单,素菜为主。日式玉子烧获得满堂彩。芦蒿炒腊肉、杭椒豆干、蒜泥刀豆、芦笋培根卷、美芹目鱼,蒸臭豆腐、豆豉炒花蛤。醉蟹、卤牛肉……都很家常。来了5位出版社朋友,我先生很给我面子,一起设计菜谱,烧菜时当帮手,有几个菜还抢着烧,饭毕朋友说:“待《孔娘子厨房》这本书出来后,接下来出本《孔相公厨房》吧。”

  在某作家朋友家做的一次家宴给我的印象更深,不是菜做得特别好,而是人特别紧张,因为那天到场的有两三位见过大世面的人。

  前一晚我不定,复习各种烹调细节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菜单拟定如下:菠菜虾米拌笋丁、美芹冬笋炒风鳗、清汆文蛤、文蛤汤炖蛋、白菜金针菇火腿丝、油焖茭白、玉子烧、梅菜基尾虾、玉米排骨火腿汤、炸蕃薯小饼、豆腐味噌汁。

  第二天进到陌生的厨房,灶台锅碗瓢盆擦得雪亮,油盐酱醋一应齐全。可怜我竟然慌了手脚,只感到锅子、铲子都不顺手,盐不是我常用的盐,灶台灯也欺生,突然熄灭了。于是,茭白味道太咸,基尾虾不够入味,连最拿手的味噌汁也不好喝。

  尽管我的菜做得并不好,大佬们捧场的话却说了很多,我边做大家边吃,某人说,梅兰芳唱堂会咱也帮不上忙呀。另一位说,明珠你家天天吃这么精致的小菜呀。而主人更是忙碌地相帮。他们的解围使我很开心,可是回到家,把做的菜一一“复盘”后感到洋相出得太大,。唱一场家宴堂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!

  社会飞速发展,人们渐渐对吃的内容淡化,对吃的形式重视,家宴因温馨的气氛,贴地气的菜肴搭配,用料可靠,客交流的更轻松仍然受到很多人的喜爱。

  然而做一场家宴确实很累,购买材料,厨房准备,都需要有人配合。幸好现在有了自办家宴的去处,就是饭店包房内带DIY厨房。我借那样的场所办过几次,有出版新书的答谢宴会,有朋友。订包房后只要提前沟通好要做什么菜,开好备料单,店里会购买以及清洗,提供服务生。有时我网上采购直送包房内的厨房。近傍晚时,我干干净净奔赴饭店,做准备工作有帮手,人要轻松很多。有一次还引来跟拍纪录片“寻找上海味道”,编导直夸上海人聪明高雅会生活。

  我还在朋友的小酒店办过年底忘年会,来了十多位同事,我现场做关东煮,炒蔬菜。白切羊肉与生鱼片是买现成的,只须装盘,再点一些店里卖的美味,大伙儿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。至于美食爱好者合伙办的家宴就更好玩,也更轻松,人人都能献艺,主人只需提供场所。那样的家宴最是吃到一半,各自通过手机发微信朋友圈,当海量美食图片瞬间得到来自世界各地反馈时,尖叫与大笑。

  几十年来,我吃过、办过多少场家宴啊,回溯那一场场流水似的家宴,好像串起了我的人生,出生,长大,成熟,变老。

  我很喜欢女作家林文月,她长得美又满腹学问,是台大女教授,做古典文学研究,翻译过《源氏物语》,出版了《京都一年》《三月曝书》等很多优秀散文集,她的美食散文集《饮膳札记――女教授的19道私房佳肴》我读了很多遍。林文月经常办家宴招待她尊敬的,从采办原料到泡发山珍海味、上灶料理全部亲历亲为。她在书中详细写了原材料的重要性,比如寻觅干香菇中的菇,那种个头很小,但是香气四溢的小香菇。《潮州鱼翅》写了分3次泡发鱼翅的方法,还有高汤是怎么吊出来的,萝卜糕是怎么做的,过程细腻繁复然而林美人却是津津乐道。林文月招待的客人鼎鼎大名,有她的老师台静农,孔子嫡系传人孔德成,《城南旧事》作者林海音,著名散文家董桥等等,她保存有每次家宴的卡片。林文月说,那是因为在长期的教学研究生活中养成了做卡片的习惯,刚开始她光记下菜单,后来添上日期与来客名字,以避免亲戚朋友到家里来,每次吃到同样的菜肴。我不禁叹息自己的疏忽与懒惰,如果我从小就有这样的好习惯,等积累到办不了家宴,吃不下美餐的年纪,打开卡片,抚摸那些菜单,记起那些远去的朋友,该是多么忧伤并快乐的时刻。周公解梦梦见洗头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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